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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3章 加冠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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运朝男子满十八举行冠礼, 加冠意味成年,既已成年,行事为人当与年幼不同, 上则敬老爱老, 下则关爱幼童, 入内体贴娇妻,在外撑起一片天。

肩上的担子压下来, 负重也得咬牙前行。

一旦加冠,旁人便不可将其看作稚子, 随之而来的是严苛的审量标准,轻易错不得。

世人不与孩子计较,脱去孩子的外壳,与大人们站在同等位置,拥有话语权的同时亦有数不清的责任需要担当。

冠礼前三日,池蘅前往祠堂告知池家列祖列宗。

烛火通明, 一排排灵位沉默无声地俯瞰池家这一代的子孙,池蘅身着素衣, 面容肃穆,祭拜过祖宗她跪在蒲团依着礼数自省。

举头三尺有神明, 池家无数英魂用鲜血铸就荣耀权势,以血肉之躯保家卫国,今时到了她这总要有个说法。

陛下为君不仁, 池家满门到了不得不为后代子孙筹谋的境地,池蘅身上怀着的, 是能倾覆将军府几百年清名的秘密。

她身为女子,自幼扮作男儿,她的人生没有十五岁的及笄之礼, 没有待嫁闺中。

长至十八,穿的是长袍,行的是冠礼,日后更要浴血而战捍卫大好山河。

呱呱坠地起她的命途轨迹与世间大多数姑娘不同。

这是她的幸。

池蘅垂眸静静思索十八年来的点点滴滴。

大哥喜欢兵法,抱负是成为一位大将军,二哥喜欢舞文弄墨,后来见识到文人孱弱,开始文武双修。他们想做什么都能得到爹爹的支持,偶有不如意,最后结局仍能得到美满。

很多时候她觉得爹爹对两位哥哥过分放心,像是能一眼看到他们人生的尽头,是以不怕他们胡来。他对他们的信任到达前所未有的高度,是池蘅不能企及的,不敢奢望的。

自幼她学什么,做什么,要什么,爹爹都会紧张地不得了,唯恐她长歪,对她要求甚高,堪称‘严父’。

大哥十三岁在他刀下走上十回合,得到是称赞,是爹爹大手拍在他肩膀夸一声“我儿英勇”。

照样是十三岁,她十三岁没能在爹爹刀下走上二十回合,得到的是罚跪祠堂。

学文习武尽是如此。

那几年她很累,很委屈,这委屈不可与人说,有泪也得含泪往肚子吞,似乎怎样做爹爹都不会看到她的好,似乎她做什么都是错。

她有过顺从有过叛逆,甚至气狠了愈发犯浑,吃软不吃硬,常常挨鞭子。

十四岁那年爹爹一气之下差点打废她,往后待她态度好了许多,但要说态度的真正转变,是她与婉婉私奔途中遭遇袭杀,受了伤隐匿药谷,消息传回盛京惹来至亲心忧。

出走半年回家以为照着爹爹的脾性少不得要把她的腿打断了,可没有。

爹爹的鞭子高高抬起轻轻落下,自那天起,池蘅有了肯听她说掏心窝子话、肯尊重她意愿的好爹爹。

想也知道遭遇袭杀‘失踪’一事将人吓得不轻。

而后种种她多年的心结解开,对爹爹怨气消弭。没了怨气阻拦在中间,看清不少以往没注意的细节。

爹娘待她确实与两位哥哥不同。

这不同关乎她的身份,关乎池家大计。

池蘅上身笔直地跪在蒲团:“列祖列宗在上,蘅必好好做人,好好做事,不求名传千古,但求无愧于心。”

……

冠礼之日,柱国大将军府宾客盈门,见过的没见过的,听过的没听过的,皆穿华服前来。

天公作美,阳光温煦。池家众亲族早早前来,池蘅一袭华美礼服常伴爹爹身侧。池三公子俊美风流,风度翩然,为人所喜。

再不久沈延恩携一对子女登门,小将军矜持地跟着众人出门相迎,人群中一眼见到被柳瑟柳瑟搀扶下地的美貌姑娘,她心一跳,含蓄浅笑。

沈姑娘柔柔瞧她两眼,眸子快速掠过惊艳欢喜。

时隔两月有余,今日是她们初次相见。

相思熬成一碗红豆徐徐飘散热气盛在碗里,两两偷瞥,默然心动。

正宾、赞者聚齐,冠礼开始,正宾手拿艾草蘸水扫过被冠者肩侧。

运朝有自己独有的文化礼仪,以‘运’为国名,尤其注重气运、福运,在运朝,夸赞一个人有福运乃最讨人喜欢的说法,能最快拉近人与人的关系,成为人人皆知的社交礼仪。

清和跽坐席位听着响彻宴会的一句句颂言,目色温柔地注视小将军着宽大深衣与正宾作揖,又往东房褪去深衣换好皂衫革带,前前后后换了三次礼服,一次比一次庄重。

满十八岁的阿池正色敛容按照冠礼流程推进,光看着就累。

和她及笄那日似的,身上像压着一座山,不得清闲,这般场合宾客云集,被无数双眼睛注视,出不得一丝差错。

她看着某人趁着俯首的间隙悄悄松口气,忍不住掩唇笑。

冠礼是枯燥的,仿若提前告诉你,迈入成年往后少不得这份枯燥。

池蘅确实觉得枯燥。冗杂的礼节给人看不到尽头的错觉,越众而出的这位老者她不认识,经爹爹之前引见方知此人来头不小,是九州大陆有名的儒者,人称‘萧师’,门生遍布天下。

爹爹三请四请请这位出山为她冠礼增添看头,池蘅老老实实盯着老人靴子,鼻尖嗅到一股清淡的檀香味儿,低着头感到沉沉的审视。

没人说话。

鸦雀无声。

池家乃运朝将门之首,独独请了名震九州的‘萧师’前来为幼子起字,可见对幼子疼爱非常。

萧师有多难请,在场众人不禁好奇,池衍是如何磨破嘴皮子才能把人请来的。

发顶被抚,池蘅不敢动。

待看够了,萧师温声道:“孩子,老夫便为你赐字——矜鲤,你意下如何?”

“蘅拜谢前辈!”

矜鲤。

池矜鲤。

池蘅暗道:矜有怜悯怜惜之意,莫非萧师的意思是要我做一只心存怜悯的鲤鱼?

念头闪过她差点被自己逗笑,细细揣摩:老前辈难不成是想看我鲤鱼跃龙门?

他好大的胆子啊!

不愧是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的当世名宿。

她想:陛下若知她字为‘矜鲤’,少不得要疑神疑鬼、大发雷霆。

御书房。

得知萧师现身池家为池蘅赐字,赵潜怒不可遏“岂有此理,岂有此理!朕早年要他为太子赐字此人推三阻四,池衍请他他便去,朕要砍了他脑袋,岂有此理!”

“来人!”

大监扑通跪地,以额贴地:“砍不得啊陛下,那是萧师!是萧师啊!”

是名震九州受人崇敬爱戴的大儒,多少文人心中不可撼动的圣者。

赵潜气得脸色涨红,冷静下来沉声道:“黑袍卫何在?”

“吾等在!”

“冠礼结束,带萧崇至入宫,朕要他为朕即将出生的皇儿赐名。他若不来,绑也要绑来!”

“是!陛下!”

……

池家,池蘅一身精神气地跪谢爹娘,拜过两位兄长,与爹娘诸位师友见礼。

冠礼还未结束,萧师被人秘密护送离开盛京。

正午,宾客散尽,沈延恩与池衍夫妇在正堂议事,沈家姑娘被丫鬟领进【明光院】。

内室,池蘅换好青竹云纹常服,腰系玉带,耳朵忽动收进熟悉的脚步声,她笑意不止,赶在来人掀帘而进的前一刻守在门口。

帘子挑起,小将军一把搂住未婚妻柳腰,被她搂得猝不及防,清和一声低呼,手抵在她肩膀:“阿池!”

左右丫鬟笑着退出去。

池蘅得意地把人团在怀里,热情地不得了:“婉婉,我就猜到是你来。”

她依依不舍地放开人,清和忙着整理被她弄皱的华服,音色含嗔:“都是大人了,还这么胡闹。”

“是别人眼里的大人,你眼里的阿池。”

她小嘴抹了蜜,沈姑娘眉眼弯弯不和她计较,眼睛浸着笑意:“池锦鲤,你要不要脸?”

“是矜鲤!”

池蘅请她入座:“我怎么不要脸?我这张脸难道不好看?

“还说呢,萧师看起来好严肃,他抚我发顶的时候我汗毛都竖起来了,鸡皮疙瘩掉一地,他老人家看了好久才为我赐字,我还想呢,这万一看来看去他不满意不肯为我赐字,我池蘅就成全天下的笑话了。”

“你哪里是笑话,且瞧罢,今日之后,何人不闻你池蘅池矜鲤?这可是当朝太子都没有的荣光。”

“是啊,不过没关系,萧师早被江湖好手送走了。”她嘿嘿一笑:“托行楼姨母的福。”

道门四美虽未真身前来,今日加冠礼顺顺利利圆满落幕却有她们的功劳。

萧师连陛下的面子都不给,将军府想请他出山,难矣。事后她方晓得,萧师是看在大师伯的面子,后被行楼姨母委派的江湖人士安全送入盛京。

今日来此的好些陌生面孔,一半是真容前来,一半戴着精致的人皮面具混在人群之中。

将军府图谋之大,今日诸人皆见她池蘅,皆知她池蘅,来日这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极有可能会成为池家助力。

扪心自问,不知名的沉重责任担在双肩,委实和以往有了清晰划分。

“别皱眉。”

清和指腹划过她两道眉。

池蘅嬉笑:“无妨,才开始呢。”

是啊,才开始。

“你这条小锦鲤,会游到何处呢?”清和喃喃自语。

“这简单。左右跃出千万重山,到最后还是会回到你那方池子。”

“贫嘴。”

“嘿,真心话。”池蘅慢慢拿目光描摹她眉眼,早前在门口她都没敢细看,这会看出点眉目,苦恼叹道:“怎么就不长肉呢?”

“还不是被你气得。”

说到这,两人四目相对,池蘅喉咙吞咽,紧张兮兮凑过来,小声道:“还气呢?”

被她这么一问清和也觉得自己小性,索性闭嘴不言。

“欸?别不说话啊,我哄,我保准好好哄。”

“谁要你哄?”沈姑娘起身就走,被握住手腕,池蘅不错眼看她。

被她看得心软,清和抿唇,凝眉低语:“同样的错,一次就够了。你懂我意思吗?”

“懂,懂懂懂!”

她点头如捣蒜,看她认错心诚,沈姑娘倏地展颜,池蘅欢呼声起,满口的“好姐姐”“好婉婉”。

……

看着女儿兴冲冲往隔壁绣春院跑,池衍双目深邃,怔怔站在那良久。

看来有些话是时候说给阿蘅听了。

……

当晚,池家五口齐聚饭桌前,池英无意提到池蘅明日要前往宫中当值,三弟这段时日没少受伤,伤假一拖再拖,如今加冠,总不能再不去。

池蘅听得蹙眉,用饭期间念起这‘行走’一职藏着怎样的龌龊,她心下犯呕,放下碗筷急急跑出门。

“欸?阿蘅这是怎么了?”

池英池艾不明就里,跑出去关心突然作呕的三弟。

池蘅面白如纸,这顿饭终究没吃好。

池大将军与池夫人隐晦交换神色,池衍低声一叹,抓起筷子不紧不慢进食。

月上中天。

池蘅被爹爹喊进书房。

大将军一脸肃容:“坐。”

“孩儿站着就好。”

“坐罢,爹好久没和你谈心了。”

池蘅眼神讶异,乖乖往雕花椅子正襟危坐。

池衍笑道:“放轻松。”他心生感慨,“白日加冠礼,感受到些什么?说来听听?”

“感受到沉重和说不清的压力。”

“不错,成长的滋味的确不好受,长大成人意味着全新的开始。想过以后做什么吗?”

池蘅不假思索:“做像爹爹一样的大将军。站在高处,为万人敬仰!”

池衍欣喜她将自己当做前进的标杆,可这还不够,阿蘅要走的注定是一条白骨成堆的血路。

他摇摇头,意味深长:“阿蘅,人要有梦。”

池蘅心中一震,瞳孔骤缩!

池大将军不便与她明言,点到即止,又道:“我的孩子,当然可以趁年轻尽享情爱的美好,爹爹像你这般年纪被你阿娘迷得神魂颠倒,做梦都想把人娶回家。

“爹爹感激上苍赐给我儿一位好伴侣,人若心中有爱路才能走得长远,爹爹希望你快乐。”

“爹?”

“傻孩子。”池衍大手抚过她的头顶:“爹以前待你不好,是爹心急,心忧,不是不爱你。阿蘅,爹不是圣人,也会害怕,会做错事,你能原谅爹吗?”

“当然能!”

她回答地斩钉截铁,池衍眼眶泛红,别过脸看向窗外。

“我以前怨过爹爹,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爹爹都不会高看我一眼,我为此愤怒,伤心,道这老天不公。

“为何同为爹爹的孩子,大哥二哥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,为何爹爹无条件地信任他们,不肯信我一回?

“我打了人,爹爹不分青红皂白打我,鞭子落下来我常咬着牙想,爹爹心可真狠,心可真偏,我竟一件好事都做不得吗?

“我做得再好,爹爹都想我更好,我稍稍犯一点错,爹爹怒火就能将我淹没……

“我那时年幼,不懂爹爹的厚望,可我如今长大成人,有了原谅人的底气,我当然会原谅爹爹,人生在世谁也不是万事顺遂,谁也会犯错。王侯将相,心底哪个没点苦衷?

“爹爹的用心孩儿有所顿悟,比起我个人受委屈,当然是池家为重。我有眼睛有耳朵有心,会去看去听去感受,爹爹爱不爱我,孩儿感受得到。

“我会好好爱人,好好享受情爱的果,好好成长,会以最好的姿态昂扬向上,不为别的,仅仅因为我是池家子孙。我怎可因一己之私,肆意践踏列祖列宗用鲜血浇灌的勋章?

“爹,长大不是一句话,不是简单说说而已,我不敢说能一夜长成爹爹想要的样子,但我会永不懈怠,永不服输,永远前进,直到身骨埋入黄土那天。”

“好孩子……”池大将军大手抹去晶莹的泪,笑道:“不愧是爹寄予厚望的好孩子!”

父女俩坦诚心事,说开了,感情更加深厚。

池衍满怀欣慰,缓和过来,又道:“阿蘅,记住每一次屈辱,记住那种挣不脱的恶心的感觉。”

“孩儿记着呢!”池蘅攥拳。

“明日爹爹会联合朝臣奏请陛下撤你‘行走’一职,十八岁,该见识见识真正的军营了。”

“多谢爹爹!”

她笑容灿烂,池衍也跟着欢喜,话音一转揶揄道:“不要欺负清和,沈大将军又告你状了,说你天天勾引他家闺女。”

池蘅大笑:“什么叫做勾引?我才不信岳父会这样说。”

“是,他原话不是这样,但意思不差。”

“那爹爹怎么说的?”

池衍冲她挤眉弄眼:“你爹我当然要说他多管闲事,一把年纪了,连女儿房里的事都管,羞得他不行,冷着脸不说一句话。”

池蘅顿时警觉,倒退一步:“爹你休想套我话,以为我听不出来?”

说完正事她二人颇有闲心,池小将军心思一动,笑眯眯问道:“爹爹,你当年是怎么把娘勾到手的?”

大将军煞有介事地瞪她两眼,思及少年情动,不由一笑:“哄她呗,哄得她心花怒放,心里眼里只装得下我一人。”

“展开说说?”

“问你娘去!小滑头。”

池蘅当晚和她娘歇在一屋,缠着阿娘讲年轻时的爱情故事。

池夫人讲起来没完,说到一半,女儿抱着她手臂呼呼大睡。

她宠溺低笑,为她掖好被角,一个人回顾往昔。

等从回忆里走出来,池夫人爱怜地轻抚女儿小脸:“到底是长大了,说出来的话把你爹感动地眼泪汪汪。

“乖心肝,娘的乖宝贝,好好享受你的爱情,学会爱、懂得爱也是成长不可或缺的部分。心中有爱的人不会被轻易打倒,成年是一切的开端,要开个好头……”

她温柔亲在女儿额头:“日后……有得你历练呢。”

小将军嘴里嘀咕一声“婉婉”,池夫人笑着搂她睡去。

明日,对于许多人而言,将会是崭新的一天。

……

作者有话要说:  捉虫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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